【摄殓】阿尔兹海默症

2k+第一人称 卡视角

在遗忘的时间我也爱你


“你是谁?” 


某个清晨,约瑟夫问了我同样的问题。他迷蒙的双眼望向我,好似枯笔山水。夏云攒聚,发出耀眼光芒。“伊索•卡尔。”我再一次地,清晰地念出自己的名字。他若有所思,“你给我很熟悉的感受,但我却记不得了。”他揉捏着眉骨。


阿尔兹海默症。发生在我年轻的爱人身上。夏夜,幼蝉絮语,他换上木屐,沐浴着月色,拖曳着颀长的身影。庭院途留婆娑的阴翳,他怔怔地望向我,像在凝视一个陌生人。半晌,他回过神来,声音细小得混杂着夏日的蝉鸣。“晚饭吃什么?”他大抵是忘却了,那根烤糊了的法式长棍。


起初,他只是遗忘了一些无关痛痒的事物。例如,爽约了很久的邀请,再者是沿着湖滨晨跑时寄往驿站的信件。我提议他准备一本记事本,记下重要的事件。他笑纳,并将其归咎于劳累的工作。


薄雾对面,桔梗花如花纹一样寂寥灰白。他像是身处迷雾中,大雾散去,却不止是雾。“你应该休假。”我告诉他,“舒缓下你令人悲哀的神经吧。”我冷嘲热讽着。


我们的第一站是书店。近来,我对哲学很有兴趣,晦涩难懂的深沉句读令我想要探索。在这语言未达之境,世界只是些许的沉默,夹杂着偶有的喧嚣。零散的人群,轻启的扉页,专注如他,眼睫如蝶翼轻颤。期间,他提出想要去随意逛逛,可到了饭点,仍不见他的身影。我熟络地穿过人群,在邻近的书架发现了他。


他像一只怯懦的鼠隐匿在人群中,凌乱不安。我穿过人潮,安抚着他的背。“怎么了?”我望见他眼底的焦灼。“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。”他喃喃自语,“一排排书架,像曲折的迷宫,我绕了很多次,却还是回到原点。”他有些自责,“想必我最近是太累了,好像有一块橡皮擦,擦拭着我的记忆。”他揉捏着眉心,姿影那般孱弱和单薄,被丰醇的美酒似的霞帔所浸染。我依稀记得,他曾轻描淡写过家族的遗传病,也无谓地感叹过命运的无常。


夏日树木蓊郁,蝉声如潮。山巅一带,清风掠过,掀起一阵喧嚣。绿韵中的圣地巡礼,却让他油然而生一种违和感。“我似乎来过这里,但我记不清了。”他微蹙着眉,垂下眼帘。荫翳偶然泄下几缕光芒,他细数着林木的年轮,无意义地比划着。他忘却了,几年前的纪念日,我们来到这里,向神明祈福,在那个海浪退去的黄昏。


近来,有一场摄影展在本市举行。作为专业摄影师的他,本应兴致盎然,然而他却郁郁寡欢。他以修养身心为由推辞,而当天我正好有事出差。当我于夕暮之时归来,却在进门的一刹那闻到一股糊味。我胆战心惊,快速冲到厨房,炉子上的水早已沸腾,却无人顾及。我屏住呼吸,眼疾手快地扑灭了火苗,才长舒一口气。我回到卧室,急忙想关心他的情况,未曾想他却悠然自得,读着一张剪报。我推搡着他的肩膀。“你忘了吗?你在烧水,多危险啊!”我斥责道,他却一脸茫然。“我烧水了吗?”少顷,他顿了顿,“瞧我这脑子。”他苦涩地拉扯着嘴角。


最终,他拗不过我,还是同我去了医院。而当他看到白纸黑字标明的病症时,却坦然地笑了。医生也惊讶于他的镇定,毕竟对于年轻人来说,得阿尔兹海默症的概率极低,但也不排除基因遗传的个别情况。“我不会忘了你。”他握住我的手,“一定。” 他望向敞亮的落地窗,随处飘荡着的蕴含着昏黄,绛紫,灰暗等各种光影的空气,消磨了他仅剩的时间。


之后的日子里,他习惯早起,甚至于海棠花未眠的清晨。他会翻开记事本,回忆昨日发现的点点滴滴,并且饶有兴致地添油加醋,再吹捧一番他的才华。他表现得再正常不过了,像一个正常人。可偶然地,我仍会望见他空虚的双眸,凝视着窗外的车水马龙,背影徒留寂寞。每当他忘却一件事,他都会强颜欢笑以表歉意。


你是云,是海,是忘却,你也是你曾经失去的每一个你。


再之后的事情难以启齿,毕竟对于一位法兰西贵族,这是何等的侮辱。他出现了代谢失禁,我至今无法忘怀他那时的窘迫不安。与此同时地,他的情绪逐渐暴躁,那日,我不小心摔碎了他的杯子,放在以往,我温柔的爱人会让我予其一个吻作为补偿,而这次,当他看到破碎的瓷器后,瞳孔蓦地放大,眼中泛出了血丝。他拽住我的衣领,我感到一阵窒息,却任由他拉着。他给了我一拳,我感到液体从鼻翼淌出,鲜血顿时染红了我的衣襟。他怔住了,回过神来,神情是不可置信的悔恨。“对不起。”他狠狠地锤着地,埋怨自己为何连情绪也控制不好。他在他的黑暗里,那虚浮的冥色,用一把迟疑的手杖慢慢探索。


来年的春天,晚樱盛放,荡漾着荣华绝顶的哀愁。垂首盛开,摇曳于微风之中,轻柔谨严。其婀娜之姿,隐现于绿韵中,楚楚可怜。约瑟夫想用相机记录下这转瞬即逝的芳荣,光影闪烁间,我靠在他消瘦的肩膀上。如今,我却早已失去翻开照片的勇气。他像得了一种发呆的病,在自己的世界里怀念过去。


渐渐地,原始反射开始在他身上显现,他像婴孩一样吸吮和摸索。伴随着零散的记忆,他逐渐变得缄默。他时而会忘却我的名字,随又一遍遍地在纸上书写“Aesop Carl”几个字母。每当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,我都会奖赏般轻抚他的头。他的睡眠时间不断延长,他也曾苦笑着自己或许会在某一天不再醒来。肉体死亡的时候,灵魂可以逃逸,不可逾越的,阿刻戎长河。


那是某个黄昏,他提议去往邻近住所的海滩。余晖掩映着暮色,他在霞帔的浸染下消退。他的面孔逐渐模糊不清,光怪陆离间是他残余的笑容,浅薄得下一秒就会褪成余烬。他望着海岸线黄昏,绝望的闪耀使得原野生锈,此刻地平线上再也留不下斜阳的喧嚣与自负。“我会记得你。”他的唇轻覆我的额际,仿佛薄纱笼罩苍穹,一片宁谧。他舔舐着我的耳垂,“我爱你,永远,永远。”遗忘由灰烬构成,我只知道你在一个黄昏听过夜莺,在昏暗的长春花间,你的影子模糊不清,酒渣色的云为你禁闭的眼帘带来黎明。


他仰躺在海水冲刷的礁石上,海风轻扬他奶白色的发丝。他或许会醒来,或许会陷入永恒的沉眠,些许沙砾溢出他冰冷的指尖。吾将逝去而时光永恒,他恳求神或者时间的总和,让他的日子无愧于遗忘。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在地平线,我分明看到,我的爱人的嘴角扬起轻微的弧度。



END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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